天人五衰

“松枝清显被恋情俘获，饭沼勋被使命俘获，金让被肉体俘获，你究竟被什么俘获了？被自以为与众不同的毫无根据的认识，对吧”——庆子阿婆好犀利啊，看得我会心一笑。

花了一个半月读完了四部，看到结局部分本多在月修寺门前回忆六十年前替清显拜访月修寺的情景，实在崩溃难当，早早知道结局的我恨不能让本多就永恒伫立在门前，但读完后的我反而得到了一种别样的慰藉。比起说聪子推翻了清显其人的存在，莫不如说聪子只是否认了记忆本身，这和前卷里本多论证阿赖耶识的“世界必须要存在”的扣环可相互印证。看完本卷又重读了春雪里本多探访月修寺的部分，原来那时的门迹就对本多阐明了阿赖耶识，只是本多完全没有听进去。更是那时就提到了第七识之“自我意识”，再辅以清显的“会再见的，在瀑布下”，一场环环相扣的大梦不醒。透以美目见长，最后失去视力堕入五衰，挣脱了早夭的命运，排除在了美的轮回之外。本多“来到一个既无记忆又无一物的地方”，这句实在太玩味。听《月无旧时意》看完结局，“他日重逢须是老病身”。

丰饶之海从春雪（少年）之清砺，奔马（青年）之高洁，晓寺（中年）之纠结，到这本老年之衰颓，整个结构非常完整。其实从晓寺起这个系列的主角就转换成本多，因为他由始至终都是那个属于美的化身的对照，而在三岛的世界里只有青春年少才是理想永恒的模样，那么属于人生后期象征的后两部只能由对照担正。如果说晓寺是将中年的可怜猥琐表露无遗，那么这本后半本多与透的角力可是充满了回光返照般的张力。透是那么卑劣的冒牌货，但他的确也有几分清显和透般强烈的美与自尊。而本多何尝不是自私得可恨可悲呢？他对青春的透既有渴求，又有厌恶忌惮，有将其毁灭的嫉恨和冲动，又有想将之宽恕的自我解慰。因此最后情节是错落有致的急管繁弦，非常好看。归于空无的结局是所有试图浓缩人生的作品立意上几乎唯一的出路吧，所幸三岛没有放弃人性的力量。

【知】 「在《春雪》中填滿火藥，然後在其後各卷中不斷引爆」

《天人五衰》也许是世界文学史上唯一作者决意自杀后才动笔的长篇小说，不仅完全否定了二战后消费社会，最终甚至否定了四部曲前三部故事的实有，一切都被视为虚无，大家都得不到拯救。至此，三岛由纪夫对现代文明下了死亡判决书，然后自己大步走进了地狱。总的来说，《丰饶之海》四部曲也许可以视为“大河小说”体裁在世界文学史上最后的高峰，轮回转世的设定极为独特，虽然有呆板之嫌，但这样水平的作品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丰饶之海系列一定是，读到这一本书然后拉通想一次才算完整的看过，否则就像是在断章取义。老年本多追随着这种朦胧的美，新的轮回化身成为了透，透的美是美本身的反噬，美踏入到虚无，美正在毁灭。聪子回答本多繁邦：“松枝清显是谁？”宣告本多这一生追逐的落空，恐怕这个时候的本多才能完全理解当时的松枝清显，他们追求的、幻想的、反抗的都陷入到虚无：所谓的美，只是一场幻灭。

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重读丰饶之海，读完最后一页掩卷时感到了不同于十年前的情绪。如果说初读丰饶之海时，感受到的更多是在寡淡逼仄的生活中偶然窥见三岛由纪夫对诡谲与绚烂交织的浮华人世惊才绝艳的描写的惊异，现在感受到的，却是其中衰败之相对人的肉体与心灵的焚毁，以及美德的动摇带来的人伦的堕落。

读到最后去找聪子的时候很想流泪，聪子忘却了俗世让我也很气愤，同时也很恍惚，记忆是需要互相印证的，过去是否存在，现在的我们能仰仗的大部分靠记忆，而没有人印证的记忆，会让人陷入自我怀疑。这时候好像过去存不存在都没有意义了。

从勋到金茜再到透，他们都是清显，却又都不是清显。松枝清显已轮回三次，然而作为“松枝清显”的存在却只有一次。他永远定格在了二十岁，就像三岛所喜欢的拉迪盖那样。也难怪聪子说不记得了。最后一段看的人很感慨，本多视如珍宝的六十年记忆，于聪子来说或许仅仅是明暗相映的庭院中跨桥而来的那一瞬间。一切都是幻梦。

呜呼! 本多想自己是来到既无记忆又别无他物的地方。